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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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佛节第二日, 卫管事便把卫善要的武婢送到她身边。
  一个三十五六岁, 容长脸高鼻梁, 复姓上官, 一个才十四五岁, 眉清目俊, 叫青霜, 是上官娘子的女徒弟,小小年纪便拳脚有劲走路生风。
  上官娘子穿衣打扮还留了些江湖习气,腰上扎着腰带, 腿上紧着绑腿,连腕上也一并缠着绑布,大眼浓眉, 很是爽利的模样, 看长相,年轻的时候必是个飒爽美人。
  青霜便一脸稚气, 说是十四岁了, 身量同卫善差不多, 天生细骨, 也一样绑腿缠手, 梳了两个螺儿,扎着青布条。
  两人站在那儿便与旁人不同, 好似提着一口气不散,浑身是劲, 给卫善磕头行礼, 也干净利落,膝盖一弯碰了地,人就又弹了起来。
  卫善看那青霜面带稚气,圆团团的脸儿倒不似身负武艺的模样,让沉香给她一碟花糕,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青霜自记事起就打熬根骨,跟着上官娘子学的是剑术,两个一向在庄上过活,没想到会来见公主,还当是个厉害人物,没想到是跟她差不多的姑娘,手里还拿着糖糕,先自笑起来,梨涡浅露:“我不记着了。”
  卫善听了就笑,一屋子丫头俱都笑起来,上官娘子极疼爱这个小弟子,说是徒弟,差不多就是女儿了,替她回答:“三岁起就先泡药浴练骨。”说着看一眼卫善,此时想练也已经晚了。
  她目光一触,卫善便明白她的意思:“我是为着强身健体,倒不必练得如何精湛。”
  上官娘子也不是卫家仆妇,卫管事问明她愿意来,这才把她带了来的。只说当教习,拿的还是月银,一月的教习银子十两,就在府里侍候。
  上官娘子的年纪已经不合适跟着进宫,她若是光身一个,靠着卫家总能求个安稳,可还带了这么个徒弟,除了有些武艺别无所长,一直呆在庄上,既无出路又无好媒,卫管事一来问,她便点头答应了。
  上官娘子不能进宫,但青霜却能跟卫善进宫去,卫管事短短几日就寻到了合适的人,还说动上官娘子,卫善心里暗暗点头,原来倒不知道这个卫管事是这么能办事的人。
  她原来也没理会过这些,谁能干谁不能干,她交待的事总有人办好,日子过得太舒坦,整个人都泡在蜜罐子里,哪想到有一天蜜汁换了黄连汤呢。
  上官娘子既不是家中仆妇,卫善便想拜她为师,学人技艺奉人为师,这个道理她还懂得,可上官娘子却不肯:“公主已经要长成了,此时再学,事倍功半,我教不好你,便不能收你。”
  卫善也不强求,给她奉上一杯茶,细问她娘家何处又是在哪里学了武艺的,这才知道上官娘子是业州跟来的旧人,夫家姓林,是卫敬禹手下的副将,业州一战以身殉职,没给她留下一男半女,她不欲再嫁,便从育婴堂里抱了一个女孩回来。
  卫善听她说些业州旧事,又问她:“你在业州可还有父母兄弟或是同门?”她身边正缺人,不拘是谁,能用便好。
  上官娘子脸带苦意:“拙夫故去,同门凋零,也只我一人还在了。”
  卫善跟着皱眉,轻叹一声,竟是一个能招揽收罗的人都没有。
  上官娘子原来是随军的,丈夫在卫敬禹手下当副将,她便在卫善亲娘曲氏身边,看着卫善良久:“公主生得更像静亭公。”人人都是这么说的,反而是哥哥卫平,更像母亲的面貌。
  两人说话间,青霜已经吃了半碟子花糕,沉香看她年纪虽有十四五,却半点不通世事,又抓了一把细糖果子给她添了碟里。
  青霜抬头一笑,露出尖尖虎牙,又塞了一个橘糖在嘴里,先还含着舍不得嚼,卫善看她这样喜欢,把一盒子都给了她,她抱了盒子在怀,这才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卫善本来只想要两个武婢,不意能遇见上官娘子,业州事多问了兄长也不定知道详细,又必要起疑,此时她也没有旁的说辞好糊弄过去,正好探问上官娘子。
  卫善不是一时兴起,她是真的想要收揽些人,父亲留下的下属,总不会在业州一役中全军覆没,她总有法子能寻出些来。
  上官娘子吃了卫善的一杯茶,便要悉心教导她,先摸了卫善的根骨,骨是好骨,可惜练得迟了,她要教人先得服人,取了三尺长剑,就让青霜在院里舞一套剑法给卫善看:“在公主面前献丑。”
  青霜刚刚还口里含着糖,本来就生得一张圆脸,两腮鼓鼓囊囊塞满了饴糖,手上拿了剑,整个人的神色都大不相同,剑走游龙,足尖轻点,只看见一道青色影子,再到面前时,剑尖之上挑了一对白芍药。
  卫善见过马上对战,拼的是力气,臂力加上兵刃击打出去,把人打掉下马,魏人杰在秦昭的马球场上就是这么对杨思齐的。
  可她没见过这样轻灵的身法,耳边还听见得钢剑铮铮作响,那花就已经稳稳落在她手心里了,卫善才要喝彩,上官娘子就已经皱了眉头,似乎并不满意。
  青霜一看师傅皱眉,立在原地不敢动,剑尖儿在鞋边磨着青砖地,上官娘子不欲在卫善面前教徒,对她道:“若是公主打小苦练,以公主的根骨倒能习得一身剑术。”
  言下之意就是已经迟了,青霜保护她是足够的,卫善想要自己练,便是痴人说梦,卫善也起恼意,反笑一笑:“学上几式也总是有用的,娘子可别藏私。”
  “不敢”上官娘子赶紧起身,看看青霜,到底担心她在宫里冲撞人:“劣徒从小便未见过什么大世面,若是进宫了,怕替公主惹麻烦。”
  卫善摆摆手:“娘子不必担心,既然跟了我,自然护得住她。”
  夜里便让青霜睡在屋里,沉香还怕青霜不懂规矩,哪知道青霜竟很机灵:“我夜里也这么侍候师傅的。”上官娘子身上有旧伤,一逢着阴天雪雨便骨头痛,屋里烧水添炭的活计都是青霜做的。
  她倒没拿卫善当公主,卫善也喜欢她老实,问她:“才刚你师傅作甚皱眉?”她已经舞得极好了,又快又准,若是挑的不是芍药花,可不一击毙命。
  青霜睡了沉香的铺盖,那上头的花她见都没见过,用手指头去抠,笑嘻嘻的道:“我太快了,武得这么快,姑娘看不清。”想一想又很老实的说:“下盘也不稳,若是有利器便不惧,若是寻常兵刃,就被人一力降十会。”
  青霜是一柄名剑的名字,上官娘子习剑术,抱了婴孩回来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儿,卫善听了便笑:“你等着,我定给你寻一个衬手的兵器,你也得教我保命的杀招。”
  这话沉香几个听了必要疑心,可青霜却不觉得有什么,习武的人,有两三式保命的招数,是寻常事,便是要出其不意才能制敌,她想一回点点头,答应了卫善。
  说完她就钻进被褥里,没睡过这样软的床,身子一陷进去便叹了一声,卫善看她把点心盒子还放在枕头边,笑一声:“夜里可不许吃糖了,仔细坏了牙。”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青霜便起来了,她手脚极轻,卫善却很惊醒,一睁眼看她已经换好了衣裳,预备出去练剑,也跟着起来到院中去。
  青霜练剑,她就练腕力,练得手腕酸软,青霜额上也不见汗湿。
  几个丫头不意公主还有这个心志,只当是哄着她玩的,过了这两天的兴头也就好了,纷纷替她催水备衣,卫善练得满身是汗,泡进热水里解乏,迷迷糊糊在浴盆里眯了一会儿。
  梦里还是十年之后的事,桩桩件件都似黑云压城,在心上盘桓不去,醒来直奔书房而去,既然连袁含之都能理出袁礼贤的书信,那么叔叔也该有些旧信件在,当初逃出业州,总有父亲的旧部还跟叔叔有联系。
  卫平卫修出了门,家里最大的就是卫善,她说要用书房,也无人敢拦,翻出信匣来,里头果然叠着许多信件,封头上写得极明白,俱是父亲忌辰时写信来哀悼的。
  卫善急唤椿龄,自己拆开信件,扫过一回,把落款的姓名告诉她,让她抄写在小笺上:“字儿能写得多小就多小,只要我能看得明白就是。”
  椿龄自跟了卫善之后,还是头一回有差事在身,缩着脖子抖着肩,从白玉水丞里舀出水来磨墨,卫善又吩咐青霜,若是见有人来,就给她报一声信。青霜玩心大起,只作游戏,人影一晃便不见了,卫善再去看时,她已经坐在院中的凉亭里。
  沉香还当公主有什么秘事要办,正要关窗,卫善摆摆手,反让她把屋里的窗户都打开,再去沏盏酽茶来,给她提提精神消消困意。
  书房小厮收拾的很仔细,卫管事是按着卫家旧时的规制调理的下人,书房里侍候的都略通文墨,信匣里的信件也是按着每一岁来收拾的,她不费多少功夫,便把每岁致祭的人罗列出来。
  椿龄竟写得一手簪花小楷,这样的字练起来极费功夫,是闺阁里用来打发时光用的,卫善在小瀛台里关了五年,水磨功夫都做得极,写没能写成这样的小楷。
  她把年月官职姓名都按卫善的吩咐写在纸上,卫善粗粗一扫,这些旧信最早是正元一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满满一个匣子,总有五六十张,跟着便渐渐少了起来。
  今岁便只有二十余张,这么看还是太费事儿,卫善调了丹砂,用梅花记数,画上五瓣梅,一封信就是一瓣花瓣,看这些年,是谁写得最多。
  当真被她找出三个人来,连年写信都不曾断过,可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在京城。
  椿龄看卫善蹙眉叹息,还当不合她的意,卫善叫她拿了铜盆来,依多寡把人名排列,只留一张小笺,余下这些通通烧了。
  虽这些人不在京城,可卫善也不是白忙一场,看看官职对应地域,便能曾经这些卫家旧部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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