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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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善抖了半日还不死心, 只当东西粘在了信封里, 把口儿撑开了, 露一只眼睛在里头搜寻, 还是一样都无, 有些悻悻然, 把那信封一放, 拆开信纸,这回竟是规规整整的书信,几页一翻都没能看见画。
  这下她就更失望了, 把信纸一叠,躺到榻上去,宫人知道她畏热, 把两边的窗都开着, 屋子都已经很熏过,处处都是修整过的, 昨儿先过来点了香, 换过湖色的纱帘, 又特送了冰来, 卧在榻上竹苓替她打扇子。
  屋里分明不热, 又大开着窗,卫善却觉得气闷, 那对小圆石榴做的耳坠子且还收在信匣里呢,失了红色虽不鲜艳了, 可她也没丢了不是。
  沉香奉了冰盏来:“难为竟备了冰酪送来, 公主才刚下船又坐了车,等再歇一会奉上来给公主用,先饮些蜜水罢。”越是往北,奶酪之类的东西就越是滋味沉郁,可这东西起腻,不敢立时就给卫善用。
  卫善喝了半盏冰玫瑰汁儿,这才好了些,把手撑在头后,挥一挥手:“你们都乏了,去歇一歇罢,把这东西也给小哥哥送些去。”
  卫修布置人手守卫行宫去了,吴副将带人在青牛渡上装卸行李,就在青州当地征用了船只,每船上派几个兵丁,又早早送了信去,让卫敬尧能在业州接应。
  沉香笑一起:“早就已经送去了,哪还用得着公主吩咐,二少爷让公主先歇着,他先把事办了,再来看公主。”
  卫修小时候就住在此处,他比卫善年纪大些,记得倒还清楚,布防不比当年正元帝住在此地时那么严密,可手上有五百人,王府都能守得住了。
  卫善漫应一声,依旧卧在榻上,听见檐下广白正在哄黑袍将军,它好容易从船上下来了,又到这么个不认识的地方,抱在怀里虽不挣扎,却瞪大了猫眼四处搜寻,觉得处处都不是它熟悉的地方,喉咙里呜呜出声。
  广白一下一下撸着黑袍将军的毛,半点不怕热,低声哄它,哄得黑袍将军“喵”一声,才给它脖子系上金丝铃铛,怕它跑得远了就找不见了。
  卫善隔窗看见,笑了一声,一笑心中闷气就散了,算一算日子,秦昭就要往吴江去了,他后来虽然每战必胜,可此时还未有十年后的意气,这一场大仗,心里担忧也是有的,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再弄这个小玩意儿了。
  卫善这才心中气平,这才拆开信,虽没给她画画寄东西来,在信里也写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事,从六月六麟德殿晒书,写到銮仪卫驯象所的仪官到城西浴象,城里结了彩棚,仪官把象牵到彩棚里去,两岸俱是人群,等着看象下水洗澡,怎么吸水又是怎么吐水的。
  这象还是大夏朝留下来的,原来分朝象仪象两种,有专人驯养这些象,到了大业不再行骑象鼓乐之礼,象便越来越少,只余下这两三头,偶尔还披彩出来走一回。
  秦昭细细写了街市上如何热闹,那几头像又是怎么鸣叫的,那么大的动物,乐起来同小狗一样踩蹄子,跟着又告诉卫善,秦昰养的那只小芝麻团已经长成了大芝麻团,卫敬容轻易不许两个孩子再同它玩了。
  写了晒书浴象,写了秦昰,跟着又写了卫敬容,说她入夏以来,人很有些困乏,这些日子精神不济,搬到离宫这才好些。
  密密五页纸,把宫里宫外都交待了个遍,卫善看着自然是乐的,嘴角都翘起来了,看完了一想,人人都提了,就是没提他自己。
  他还在闲心看这些,处处都关照到,却不写他自己一笔,卫善把那几张信搁到床桌上,两只脚叠起来,一只手托住腮。
  卫修掀了细竹帘子进来,一看见就卫善笑起来:“怎么了?怎么气鼓鼓的?”
  卫善总不能说是秦昭给她写信,没往里头夹东西这才生气,只得摇摇头:“二哥来信了。”伸手把信递给卫修。
  卫修才在院子里头转了一圈,又看了秦昭的信,小时候的事他倒还记得些,指一指外头那个紫藤架子:“你还记不记得,你就在那架子底下,要二哥抱你去摘花,跌下来压在他身上,他还没哭,你先要哭了。”
  小时候的卫善是个哭包,笑的时候讨人喜欢,哭起来却十分缠人,这许多哥哥也只有秦昭特别有兴致给她玩。卫善自己是早已经不记得了,听见旧事还觉有趣,看住卫修问他:“那后来呢?”
  卫修叹一口气:“还有什么后来,你在屋里头吃糖,咱们一个个都在外头领罚。”跟着又指一指院墙,原来这府后头有一条街,咱们寻常都不许出去的,那天打算溜出去,不带你罢又怕你告状,那次也磕了一下,你倒没哭。
  这些事卫善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不开心的事儿,有姑姑有哥哥们在,没有一样是不如意的。
  等到日头落下去些,卫善便往花园子里走一回,处处都有些眼熟,这些年院子里头的花木一直没有大动过,何处搭了楼阁水台,何处是石桥山洞。
  有一座假山石叠起来的山洞,沿边没有扶拦,贴水就能钻进去,卫修指着道:“那会儿咱们最爱躲在里头,这会儿看看竟这么小。”
  两三个人都站不住,也直不起腰来,那会儿竟觉得这么大,只要藏在里头,大人就找不见了,其实隔着小池子就能看见,还自以为藏得好呢。
  兄妹两个逛园子,逛到东西两园的隔墙前,听见呼喝叫好的声音,魏人杰就在那片空地上耍大刀,好容易站在实地上,又有那么一大块的空地,身上每根骨头都在痒痒,摸了刀出来舞了一套。
  刀口带风,卷起地上零星几片叶子,这些个兵丁都憋了一路了,看见魏人杰舞刀,一时技痒,也都抽刀出来跟他比试。
  魏人杰一套刀法都是从魏宽手里学来的,没什么花样,招术极简,不过胜在力大,对手纵有小机巧,不及施展出来,就已经被他以力破之。
  比到后来只是拼力,卫善原来不爱看这些,立在山水回廊上看了一会儿,才几回都是魏人杰突然发力,对手不得不拿刀招架他,这才赢下一场来。
  那几下砸过来,卫修看着都替那人疼:“魏人杰倒真跟他爹是一个路子的,是能打马战。”魏宽便是凭着一腔悍勇领着千把人的土匪山寨起的家。
  魏人杰是被正元帝硬加进来的,走完这一趟就能上战场,这些人原来都拿他当个少爷看,可对比卫修,魏人杰哪里像个少爷,天热的时候一样光着膀子在甲板上来回。
  越是主船上光身的越是多,那些上小宫人们来来回回,一个个面红耳赤,只得不出屋门,却又掩在窗后偷看,越是这时候,这些个兵丁就越是起劲。
  停船的时候也跟魏人杰比划过几回,回回总他胜得多些,卫善觉得他呆壮,身边几个宫人却谈起他来就笑,年纪大些的,见着他就笑起来,连称呼都变了,称他作魏小将军。
  “魏小将军”从一人打一个,变成一人打三个,这便不是力气就能抵挡的了,看多了打斗无趣,卫修还在卫善面前点拨两句,此时该如何退如何劈,敌人两人结队又该怎么避开,还有许多兵书上的东西。
  卫善不懂这些,这一路过来看的也多是父亲的旧书,《武略》那些她并不懂,既没看过人打仗,也没听人说过打仗,只有秦昭说过,知道行军是极苦的。
  这么一想又担心起来,要打吴江,多是水战,原来他打的都是陆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水,想着就一把揪住了卫修的胳膊:“二哥会不会水?”
  卫修怔得一怔:“会啊。”几个孩子里头,还只有秦昭会水,他是拐卖来的,也不知道转了几手,王忠待他算是不错,可家乡在何处,他早已经不记得了,可他却会水。
  偶尔也有谈起秦昭家乡的时候,那会儿他连口音都变过了,只有爱吃甜食爱吃鱼,又会水这几样改不掉,于是大家都猜他是拐子从南边拐来的,因着长得明清目秀才能卖给太监当养子。
  卫善一下子放心了,这些年倒没见他游过,也没心思再看魏人杰同人比试,转回去给秦昭写信,告诉他已经到了青州,就住在他们原来的院子里,紫藤盘结,枝深叶茂,连秋千架都还跟原来一个模样。
  干脆画了一张秋千架给他,还把卫修说的事也写在里头,说自己早已经不记得还有这么胡闹的时候了,让他往吴江去的时候小心保重。
  这封信让秦昭久等,信送到的时候,他跟秦显还有袁含之几个论政,说到南下进军很有些书生意气,太监奉了信上来,秦昭扫一眼知道是卫善的字,接过来拢进袖子里,依旧还听他们纸上谈兵,却不似原来那样心头微哂,四只手指头虚握起来,按住袖口。
  袁含之见秦昭心不在焉,反身问道:“晋王以为我说得如何?”
  秦显先还听着,后来实在说得离谱,干脆走到一边闷头喝起酒来,袁相当年还能挂孙子吴起两卷书投靠父亲,结果两个儿子竟实打实是书生,闻着都是一股子墨汁味儿。
  秦昭笑了一声:“纸上得来终是浅,含之不如随我南下罢。”袁含之倒被他激起心气,不及回去禀告父亲,就先自己拍了板,反是他大哥劝他:“秋日就要科举选官了。”
  袁含之道:“选官三年一回,大战却不是三年一回,非得亲眼去看看,才知书生不是百无一用。”
  秦昭含笑点头:“出去见识一番也是好的。”一面说,手指一面按着那封信,信有些薄,不知说了什么,算着日子此时也该到业州了。
  秦显已经坐在一边喝酒,秦昭又心在不此,几个人干脆告辞,他这才拆开信来,上回什么也没寄过去,善儿竟没恼,还给他还了两片儿绿叶子,在心里告诉他,这是坐在小时候那个秋千架子上揪的。
  待看见她问砸在她身上摔得疼不疼,秦昭背过身去笑,那么丁点儿的小人,砸在身上疼不疼倒忘了,只记得几个兄弟一起挨罚,连卫修都有一份,卫善坐在屋里的高凳上,脚一晃一晃的吃松仁糖,从来不许她多拿的,那一天却把整个锦盒给了她,为着她不哭。
  错了就得挨罚,谁知道她自己偷溜下高凳,兜里藏了一把糖,一人嘴里喂了一个,给他的是两个,凑到他耳边说:“二哥别不带我,我肯定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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