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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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太医诊得脉案, 开了一张温补的药方, 又开了一张食单, 说要仔细保养, 晋王如今年轻身子还能捱得住, 若是作下病来, 往后发作更难养好。
  卫善封了个红封给他, 又请他到偏厅歇坐,笑盈盈的道:“外头雨下得这么急,张太医不如等雨住了再回去当差。”
  跟着来的那个小太监也一并得了红封, 卫善只当他是跟着张太医一道来的,又命典膳预备下素酒小菜,让管事陪着饮酒, 亲自把张太医送到门外:“王爷的病还请张太医悉心诊治。”
  张太医弯身侧身往后退, 连连摆手:“不敢劳王妃的驾。”他是太医院副手,正的那位刘院正就在甘露中殿中坐镇, 中宫一旦传召, 立时就要进殿诊脉。
  太医院中七八个人日常轮值, 正元帝的病情, 须得五人一同诊脉, 开的药方,用的药和药量也得几个人一同参详, 送上去的药方签的是五个人的名字。
  张太医就是被正元帝亲点到晋王府来,给晋王看诊的, 外间确是雨得大, 来的时候衣摆鞋子全都湿了,偏厅里点起一个炭盆,又送上素酒小菜,薄切的冻圆蹄,金丝肚、竹笋鸡和煎鹌子,再送上一道百味羹,管事笑一声:“太医还要回去上值,略饮几杯素酒罢了。”
  素酒便是调的葡萄甜酒,兑水来喝,有些甜味酒味,喝多也不耽误上差,张太医谢了又谢,眼看外头雨势难收,干脆就一面烤鞋子袜子,一面吃酒菜。
  屋子烧得暖烘烘的,外头潺潺雨声不住,张太医本就在宫里轮了几日班,酒足饭饱撑着头眯起眼,没一刻就睡了过去。
  初晴眼看着人睡了,回到正院给卫善报信:“在炭里加了安神香,这会儿人已经睡了,我叫荷心掐着点儿把人叫醒。”
  卫善微微点头,那个小太监也一并留下,宫里当差的,人人都有法门,主子交待的事,回去的晚了,不能揽事上身,总有辩驳,就让张太医把病症说的再重些。
  卫善让丫头在廊下支起药炉煎药,自秦显失踪的消息报进宫中,她便一直都在仙居殿里住着,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中,正屋里依旧还日日点着松针香,胆瓶花插里的香花也是时时换过新的。
  秦昭在床上躺着,他听见外头阵阵闷雷声,让卫善打开半边窗户,雨势一时急一时缓,雨珠一颗颗砸在院中地上,砸落了一院子的玫瑰芍药,一地红白。
  卫善扶他坐起来看雨,收了哭声,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哭得像是七夕节时的彩画兔子,秦昭抬手揉揉她的面颊,轻笑一声:“善儿,想我了没有?”
  卫善伏在他肩膀上,两只手轻轻搂住他,让秦昭靠在自己身上,他病中无力,却不敢把重量都放在她身上,摸到她手上那只双面戒指:“我太沉了,善儿撑不住我。”
  被她一把紧紧搂住:“我撑得住。”脸埋在秦昭背上,嘴上这么说,眼睛里依旧含着泪,在他身后偷偷抹掉,不让他看见。
  自出了事,两人便不能常常通信,有些事在信里也不能言明,三言两语心照不宣,卫善原来还当他称病是托辞,在正元帝的跟前替他百般拖延掩护。
  正元帝每每问起来,她要么低头,要么便用长指甲狠掐掌心,纵然不哭也要红起眼圈,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小手指头上留得玉笋一般的长指甲掐断了一根。
  秦昭在清江布防这么久,郢城就是他打下来的,疏通河道,布置城防,花了多少心血,正元帝一声调令就要把他调离清江,总还有些事要安排,谁知他是真的病了。
  外头雨下得又急又密,坐在屋中都听不见廊下丫头在说什么,秦昭靠在她身上,两只手握着她一双柔荑,轻轻摩挲:“善儿怕不怕?”
  “我出宫的时候,天上一个炸雷,沉香落琼两个就在宫道上惊叫起来,可我一点都没怕。”把脸贴过去凑近他,面颊上还带着泪痕湿意,两人面颊挨着面颊,秦昭伸手摸摸她的脸:“善儿长大了。”
  非他所愿,可眼下倒是好事,他阖上眼养养精神,不眠不休七八日,熬得双目赤红,进了家门这才觉得安宁,帐上被上,整个屋子里都是她身上淡淡馨香气,此时靠在她身上,倒升起一股安然倦意,眼睛闭着,声音却没停:“陛下此时必不愿意听见请立太子的话,你劝着母亲,若有相问,绝不能偏颇。”
  卫善指出手指替他揉着额角,指尖用力,放缓了声音:“袁相一上奏折,我就跟姑姑商量过了。”朝中有这意向已经多时,以正元帝爱重太子之心,丧事还不知要拖多久。
  二十年的夫妻,纵别的识不破,也知道正元帝把帝位看得极重,把秦显看得极重,袁礼贤此时把嫡子提出来,虽是遵循礼法正统,可难免让正元帝心中不虞,也只有胡成玉的奏折,算是合了他的心意。
  秦昭枕在她腿上,娶她的时候只想护得她一世无忧,不料竟有一日挨在她怀里,让她替自己操心这些事,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想起两人拉过的那个勾,阖眼睡去,呼吸绵长。
  沉香进屋一看两人挨在一起,赶紧放下帘子,把人都屏退出去,卫善手搭在他胸膛上,越是轻抚,他睡得越是沉,水汽从窗口浸进来,带着春日花香气,屋里一盏灯也不点,天色由暗到明,能看得见他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
  卫善握着他的手,指腹轻揉他手掌间这些年握弓箭生出的老茧,伏下身去,嘴唇贴着他的额头,像秦昭吻她那样回吻他。
  张太医被小厮进屋添炭的声响惊醒,一见外头天色大白,雨势渐收,衣裳鞋子早已经烤干了,赶紧套上鞋袜急赶回去,一路走一路还问自己睡了多久。
  一回宫正元帝便召他过去,午间出去,这会儿宫门都要下钥了,鼓楼鼓声一响,坊市间跟着击鼓,张太医进去便低了头,隔着帘子回道:“晋王忧伤肺腑,确是病重,底子虽强健,也不敢用猛药,还得细细调养。”
  正元帝听了点一点头:“你隔日便去诊一回脉,把晋王的身子调理好了。”转头便对卫敬容道:“昭儿是个有情义的孩子。”
  卫敬容扶着他躺下:“我让善儿回去照看着,你就别想旁的,先安心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才是。”魏宽的战报送来,正元帝精神一振,急攻下叛军,那么就能细问显儿究竟是如何迷了道路的,说不准真能把人找回来。
  他心里存了这个想头,人竟有了精神,把这事告诉妻子,两人抱着一样的期望,满朝上下,相信秦显还能生还的,就只有皇帝皇后了。
  魏宽攻进城中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儿子,贺明达被捆到堂前,这才道:“你那儿子跟着太子一并进草原去了。”若有真人,谁还会找个假货,魏宽一听,良久都不说话,手紧紧攥成拳头,一拳打在贺明达的身上。
  去岁天象有异,久久都不下雪,该是冰封的时候,草原上还能看见得绿,雪来的晚,走的也晚,那几日看着确是天气晴好,乌罗护部一支骑兵来袭,抢了边民的粮食牛羊,秦显领人出城去追。
  谁知突然之间天色便黑了下来,先是刮风跟着落冰雹,贺明达再去寻时,草原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还想着副将也是老手,就算找不到,也能把人给领回来。
  谁知找了一天还无人回来,贺明达这才慌了,不断派人去寻,却都没有音讯,许多年都不曾下过这样的雪,连大贺部族都齐往盐湖城去过冬,怕是看着要下雪,这才遣人来抢些盐粮。
  贺明达是秦显整队人失踪之后第十日才报上去,其间还关押了一个想要报信的边陲小官,自知自己上京绝无生望,挨了魏宽一拳道:“看在多年情份上,替我留一份香火。”
  魏宽早已经想过小儿子只怕凶多吉少,听见贺明达这话,半晌没有言语,贺明达再是被贬也是五品官,在京中不显,在地方也有权有势,偶尔还做些盐铁生意,日子颇过得去,屋大人多,儿子女儿数一数竟有七八个。
  大的那几个,小时候魏宽都抱过,这些孩子叫他大伯,两个年岁大些的儿子跟父亲一同反叛,只有一个幼子,还是孩童,被贺夫人搂在身前护着,魏宽看这一门老少,年轻的妾悬梁自尽,只有发妻领着这个孩子,认作是自己生养的,伏地求生。
  魏宽叫她一声弟妹,原来跟魏夫人相亲,两家的夫人这些年来书信未断,魏夫人作主聘贺夫人长女当大儿媳妇,往后在承袭国公府。
  魏宽走时一个字也没往家里送,贺夫人下拜,叫他一声大哥:“男人办了糊涂事,受罪的都是女人,我有四个女儿,长女嫁作魏家妇,余下三个各有亲事,早早把她们嫁出去,也没有今天这场祸事了。”
  魏宽也知道押解犯人总有些腌臜事,男犯挨些鞭子,女犯受的罪不止皮肉伤痛,下了严令不许路上有不规矩的,若被觉察,按军法处置。
  贺夫人听了依旧只是落泪,此时保住了,进了京城要么满门人头落地,要么就进教坊司去,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也没甚分别,三个女儿早已经一同自尽,姐妹三人就吊在房梁上,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贺夫人领着小儿子出来,跪在魏宽面前,别无所求,只求看在二十年的情份上,能替贺家留下一个男丁。
  魏宽咬牙,心知以正元帝的脾气,失了爱子,绝不会给贺家留下一脉香烟,贺夫人磕得头破血流,那幼童不过五六岁大,以贺明达的年纪得了这个儿子,必是如珠似宝的养在膝下。
  他看那幼童养得雪白可爱,大眼睛圆溜溜的瞪着,眼底满是惊恐神色,贺夫人教他叫伯伯,他一声都不出,只知睁着眼睛盯着魏宽的脸。
  魏宽阖了阖眼:“答应弟妹就是。”
  贺夫人等的就是他点头,垂泪道:“我跟姐姐虽非亲生,却情同姐妹,来世还愿与她义结金兰。”说着从怀里摸出短刀,一记刺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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