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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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双成走出山洞,晨间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的面容上。他疾步向山下掠去,脚步不曾踌躇彷徨。
  山脚下的路分成两条:一条是通向左边军营,南景麒驻扎之地;一条是通向右方古井台,吴三手被掳之所。
  一直埋伏在魏翀军队里的冷双成,早就探明了一切需要的消息:南景麒接受辽军议和的条件,荆湘军队作为后援,共同倒戈面对宋朝。一路随辽军袭来,此刻驻扎在距凤鸣山二十里之外。
  在更早以前,冷双成不敢贸然离开吴三手半步,夜间休息也必守护在帐外,未曾料到他被魏翀手下支开,吴三手轻易出营被秋叶擒去。其实这一切,当时还是初一的冷双成早已了然于胸:该来的,总逃不了。
  此时的冷双成大步凛凛,反而有了无所顾忌的畅快,因为他打定主意,见了南景麒之后,一定要寻到吴三手,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冬日的朝阳并不温暖,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雪光晶莹,冷风拂过,泛□□点碎末般的雪花。冷双成提气狂奔,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飞跃。他想起了也是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气节里,李天啸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你在那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飞奔而去。
  童土抱着干草,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嘟囔囔地朝马厩走去。
  夜雕轻轻地喷着响鼻,踢踏着蹄子有些不耐地立在马槽前。童土见了它,像见了自家兄弟一样,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夜雕伏枥,志在千里。”
  童土爱怜地抚摸着夜雕的鬃毛,手上不利索地塞给它干草。看了良久,才轻轻地说:“马儿,今天少爷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夜雕突然竖起它削竹般的耳朵,静止不动。童土仍未察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冷双成静静地走向童土,瘦长的影子在马厩旁拉成一条线,还未等到童土抬头惊呼,他出手点向了童土的腰间。
  “不必惊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是不动就行。”
  童土有些惊异地看着冷双成,无法出声,只得拼命地点着脑袋。
  “你家少爷可是南将军?”
  童土点头。
  “今日有一场大战?”
  继续点头。
  “可否带我见南公子一面?”
  童土瞪大了眼睛不动,眼珠直直地盯着冷双成,似是有话要讲。
  冷双成微微一笑,出手拂开了穴位。童土摇晃了几下身子,冷双成又轻轻扶了扶他。
  童土大喘一口气:“我见过你。”
  冷双成不语,默默地看着他。
  “你救过我家公子,我在他怀里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差不多死了。”
  冷双成明白他在说什么,仍旧没有接话,等待他把话说完。
  “可你毕竟是汉人,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冷双成默默地闭了闭眼睛。这句话其实吴三手也说过,只不过吴三手说得更加委婉:
  ——师傅,我们宋人和荆湘打战,你希望谁赢?
  ——师傅,你如果想见下南将军,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时候的初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冷双成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面对童土天真无邪的眼睛,冷双成开不了口,解释不了任何的缘由。
  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地说:“我既然救过你家少爷,肯定不会害他。我见他,是有要事禀告。”
  “难道你是汉人的叛徒?”童土歪着脑袋,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冷双成。
  冷双成心底苦涩,嘴上却是平静:“我还没这么大义不道,你带我去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童土仍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冷双成目视四周开始走动的士兵,沉稳地站在马厩里。
  “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找到我家少爷?”
  冷双成转头看着吃草的夜雕。
  光滑的皮毛、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夜雕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如同主人一般的桀骜不屈。纵使是眼拙之人,也看得见此马的宝贵不凡。正是如此,在冷双成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找到南景麒了,只不过他没想到来的是个孩子,还是个麻烦的小童子。
  冷双成突然越过童土,朝着军帐处走去。
  童土急忙回过身,拉住他的衣袖:“喂,你去哪里?”
  “去见南公子。”
  “只要我一喊,别说见到我家少爷,就是半步你也走不出去。”
  “我不走半步。”
  “什么?”
  “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先把你杀掉,什么人都会来见我了。”
  童土有些吃惊地看着冷双成,马上放开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乱瞟,就是不敢去看冷双成冷漠的瞳仁。
  冷双成低下头弯腰凝视童土的眼睛,抬起了他凉飕飕的手掌放在童土的脸颊之上:“我指甲里淬了剧毒,沾到一点脸就会烂掉,破开几个窟窿,只要我轻轻一划……”
  童土哇的一下叫开了:“我带你去,反正你也会找到他……”
  童土低着头翘着嘴巴,一路踢着石子朝前走。冷双成走在他的身后,看着地上落成的薄薄一线的淡影,摇摇晃晃像是打碎了波光浮冰,不由得喟叹无言。
  拐了几道帐篷后,童土在一方白帐外站定,大声说道:“少爷,有客人来了。”
  冷双成淡淡地长吸了一口气。
  “请。”
  冷双成不禁站在原处凝神不动,眼底是一片凌乱的雪地,耳旁却惊人地重叠了那句朗然胸襟的话:“请。”时光仿若倒流,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不见面目的公子,从未追问门外来人是谁,却用堪比清风明月的话语说了个请字,明快爽朗如出一人。
  冷双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呼吸。他的手藏于衣袖中,交叠双掌,狠狠地掐了下左手的虎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痕印。
  童土站了片刻,见面前的少年低垂着头,如木头般呆立,不禁大胆推了下,好奇地看着他。
  冷双成稳定心神,伸手撩起帐帘,低眉敛目走了进去。
  一直朝前走了几步,冷双成只看到一方稍稍垒砌的案台,停下了脚步。
  帐篷里很安静,而冷双成根本不敢抬起眼睛。过了会,听到南景麒的嗓音传来:“是初一吗?”
  南景麒的声音明朗如月,带着萦绕于室的悦耳轻柔。这种柔和的迟疑斩断了冷双成心底最后一点祈求牵盼,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放开了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
  “初一见过南公子。”
  冷双成稳稳地长稽一礼,垂下双手,默默伫立。
  南景麒风一般掠向冷双成,语声里带着一丝惶恐的焦急:“初一不必如此多礼!”
  冷双成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恭顺地看着南景麒衣襟的下摆。
  南景麒伸向冷双成的手停顿在空中,似乎听到他低沉一叹,然后唇中逸出清淡的语声:“你没事就好……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是恳请初一不必如此拘礼。”
  冷双成低沉着眉目,不作言语。心思却淡淡地掠起了一层涟漪:在他的印象中,李天啸是从来不对他叹气的。
  “初一,你身体还好么?”
  冷双成点了点头。
  南景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那初一冷澈见底的眼睛却让他平静不少。他默默地看了片刻,又温和地说:“你来找我?”
  冷双成双掌交握,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定睛看了南景麒一眼,像闪电般,霎时又掠过了他,落在身后的地图上。
  南景麒的眼光里泄露了一些诧异,因为他在等面前的初一抬头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南公子,请如实告诉在下几个问题。”
  “请。”
  “公子今日一战的对手是谁?”
  “赵应承。”
  冷双成沉默了下,自己的猜测证实之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倘若得胜之后,公子如何打算?”
  南景麒微微低头看着冷双成的面容。今日的初一面上沉寂无光,不见那日如海般的深邃双瞳。
  “请公子一定要实告之。”
  南景麒应声回答:“继续前进。”
  “前方可有战场?”
  “有处高城……”
  “可是古井台?”
  “正是。”
  “古井台可有旧名?”
  “据我所闻,好像中原人均称‘九州第一台’。”
  冷双成的身躯微微一颤,周遭声音仿若不闻,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声疾呼:原来是这里!秋叶的终点原来就是这里!
  南景麒轻蹙眉头伸出手。
  冷双成极快地退后几步,伏下身去,结成一束的发丝铺散开来,在他的背后渲染成一幅墨色山水:“恳请南公子一定要应允在下。”
  “答应你什么?”
  “慎入古井城。如若公子不应,初一宁愿长跪不起。”
  南景麒苦笑一声,伸出的手又淡淡地落下。
  “你这是何苦,我答应你就是。”
  冷双成默默地起身,站在南景麒几步开外。
  南景麒静静地瞧着他,帐篷里又没有一丝声音。他看了有好久,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前这个沉静的少年。
  “初一怎么断定今日一战我可胜利?”
  “有两点原因。”
  “能告诉我吗?”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仿似担忧让我为难,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着询问。
  冷双成心里酸楚疼成一片汪洋大海,觉得全身都麻木得动不了,眼里、嘴里、舌底都是泛着冰冷蛰人的波澜。
  “公子知道宋朝主帅是赵应承世子?”
  “是。”
  “此人如何?”
  “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可知除了世子,还有督军?”
  “去年至今年,只见赵应承出现在战场,从未见过督军。”
  “不。”冷双成凝声说道,“宋朝有督军,那就是辟邪公子——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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