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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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焕松了胸中的一口气,汗水淋淋地倒回榻上,着了魔般自言自语:“好、好,他死就好……”
  却说释无住才出宫门,早有一辆流苏帷帐马车,在宫门口等着他。
  见老和尚出来,马车下的杜掌柜隔着窗帷轻道:“小娘子,这人便是当年断定卫家父子逆天而行,留下谶语而去的释法师。”
  簪缨命婢子推开车门,隔着一箭地望着那步履从容的老和尚,慢慢捏紧掌心。
  她还记得小舅舅与她说起那段过往时,轻淡得无色的眼锋,一想到那日他唇上的苍白,她心里便微微发疼。
  他的命,凭什么轮到这些终日只会念几声佛号的人嚼舌定论?
  李景焕利用佛门中人胡作非为,簪缨可以将计就计,对症下药,但他公然召这个与卫家有旧怨的和尚入宫讲法,便真正触及了簪缨的底线。
  少女眼锋冰冷地下车,行至释无住面前。
  释无住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挡路的女郎,簪缨似笑非笑,不客气道:“和尚不是会看相吗?不如看一看我是何命数。”
  “阿弥陀佛。”释无住心内微微惊奇,却保持着积年修行之人的佛骨仙风,“不知女公子何人,何以拦阻老衲。”
  簪缨直视老僧的双眼,摇头道:“不必管我是谁,你只管看相便是,若准,小女子心悦诚服,若看不准,便是妖言祸众!”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皇城根下就近的人,纷纷张望议论。
  释无住常年受沙弥信众的追捧,从未有人如此当面顶撞他,涵养再好的人也生出一二分不悦,见这小女娘打定主意不讲道理,皱眉道声好,但向她面上去看。
  簪缨扬起清冷娇靥,不闪不避。
  “你……”释无住咦了一声,仿佛有些不解与诧异。
  随着观察入微,他迷惑的眼神渐渐变得惊恐万状,后退一步,颠三倒四道:“你是、你不是……你命数已尽,怎还会活着……”
  簪缨身边的扈从闻言,霍然变色,喝斥老和尚大胆,竟敢出言诅咒他们女郎。
  簪缨心中也微有震惊,定了定神,反而上前一步,镇静地与老和尚对视,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轻道:
  “听说佛家相信轮回转世,大师若是真信,何必惊讶恐惧?若不信,你于佛法也不过叶龙好龙,皈依虚假而已。”
  释无住越多看此女一眼,心魂便越是陷入混乱。
  无人知晓这位高僧眼里看到了什么,只见他一会疯狂掐指拈算,一会颠倒胡言着什么“此世非彼世,我在何世……”
  忽而他大喊一
  声,在自己光秃的头顶连拍三下,又哭又笑地转身奔走而去。一只草编僧鞋落在地上,也无知觉。
  一代声名远播的高僧,就这样疯了。
  第73章
  此事经众口传扬, 在坊间引起无数议论。
  “听说了吗?释法师疯魔了……”
  “好像是同成忠公的女公子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疯了。”
  “高僧怎会轻易入魔?说起来,当初傅家的那个老太太也是听那位女公子说过一句话便发疯了, 那傅老太太可是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人啊,莫非, 那位女娘子的眼睛是照妖镜, 释法师名不副实,经不住检验,便露了原形?”
  “你们还没听说吗, 法觉寺里出了大盗,尼姑庵里还有暗娼……我看这佛啊不拜也罢,谁知真假。”
  一石激起千层浪, 继释无住疯癫的事一出, 朝廷又出公示, 昭告了几座寺庙里的罪行,下令清查寺僧过去的名籍经历。
  这样一来,民众对于佛门的态度, 从最初的热切追捧变成自家诚心被欺骗的不满, 大多心灰意冷, 花了许多钱买的佛象香烛,也尽数束之高阁。
  “……释大师疯了?!”
  东宫中, 仰卧在榻上的李景焕闻此变故, 满脸茫然,继而又是一阵嘶心裂肺的猛咳。
  他想不通, 一切本来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为何大师与阿缨见过一面后, 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乌衣巷的府中, 簪缨却也在疑惑——她对释无住原无好感,他发疯也好,入魔也罢,是真的看出了她的来历又或者佛心不定,簪缨都不关心,她只奇怪,释无住若真是因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受不了这个真相,进而疯狂,难道他之前在太子身边时,却没从太子身上看出什么蹊跷?
  按她之前的推测,李景焕十足十也是前世重生的人,如此才解释得通他做的那些事。
  难道她有何疏漏之处?
  此事还不同于别的,无法与沈阶商议。簪缨闷闷了几日,周遭之人只当小娘子被释和尚突然发疯吓到了,百般安抚。
  却在这一日,一个不速之客悄然找上门来。
  簪缨看着跪在堂下的瘦弱身影,眉心轻折:“焉瞳?”
  堂下的人不敢抬头正视女君,两眼却在放光,“是,奴才焉瞳见过小娘子,小娘子还记得奴才。”
  簪缨自然记得这小内监是御前的人,却不知他何以会登她的门,看装束,还是换了身做粗活的仆人衣裳易装而来。
  焉瞳低头轻声细语道:“小娘子曾在廷杖下救过奴才的命,对奴才恩同再造,奴才一直铭感在心,思图报答,只恨人微言轻,对小娘子无从助益。”
  他按捺着心里的紧张和感激,一口气说道:“奴才知道小娘子同庾娘娘不睦,近日在殿前发觉一事,如鲠在喉,思来想去决定来告知小娘子,以报女君大恩。”
  经他一说,簪缨隐约记起从前确有这么回事。
  她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没想到会有今日之事。
  目光审视着焉瞳,簪缨心里还有一二分警惕,不置可否地问:“是何事?”
  焉瞳向前膝行两步,小声道:“御前秉笔何公公,一直掌管着陛下每日服食的丹药。奴才有一次在窗外无意发觉,何公公在悄悄调换丹药。”
  簪缨目光倏尔一沉,“你看得可真?”
  焉瞳连连点头,“奴才知此事重大,不敢向人透露分毫,暗中留意何公公的行止,便在一个夜晚,悄悄跟随何公公至御花园,亲眼看见他与东宫的李公公暗中交接。李公公交予何公公一个青瓷药瓶,并金铤数枚,被何公公收入怀中。”
  这小内监事无巨细地将那晚所见场景,一五一十说给簪缨。
  簪缨听得心中波澜迭起,沉默许久,忽而虎着脸一拍桌案,“大胆!你竟敢窥伺御前,凭着红口白牙便敢胡乱攀污东宫,可知是死罪!”
  她天生一张娇丽讨喜的长相,加上声音侬软,这一瞪眼并不骇人,反而有种奶糯糯的凶。
  然而焉瞳从心里敬重簪缨,闻言一怔,继而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比手指天道:
  “小娘子信我,奴才之言句句属实!便是这会儿派人去搜何公公的屋子,必定能缴获奴才所言之物。奴才……奴才是猜测此事对小娘子或许有用,这才来告,奴才只想报恩……”
  这年轻得与簪缨差不了几岁的小内监说到最后,急得想哭,逼出来一句,“小娘子若不信,奴才愿以死明志!”
  簪缨对上那双过于明亮而诚挚的瞳眸,审视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暗自点头。
  “我知道了。”
  她之前怎么会对李景焕的猜测产生动摇呢,他非但知道皇帝不能服用丹药,而且竟胆大包天到,暗中收买御前内侍替换丹药!
  要知天子之心,最是多疑,皇帝多年来器重与宠爱李景焕是一回事,但若知道李景焕暗中换了他的药,试想,太子手眼通天到这地步,今日能换药,明日便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卧榻之侧,皇帝岂能容忍?
  这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来啊。
  簪缨神采奕奕地看向焉瞳,和软道:“你起来吧,难为你肯冒险。此事,原公公知道吗?”
  焉瞳爬起来摇头,“奴才一个人也不敢告诉。”
  簪缨微笑,“那你也不该来告诉我呀。”
  焉瞳又是一愣,才平复的清秀眉眼又急得努了起来,正待表忠,便听眼前的女公子不紧不慢道:“你该找个好时机,透露给平嫔娘娘,那位急于为儿子铺路的主儿,应当很乐意替陛下分忧。”
  焉瞳呆立片刻,恍然明白过来,连忙道:“是,谨遵小娘子吩咐!”
  看他一副拾到了金子般的忍笑样子,竟像是能为簪缨出一分力而开心不已。
  饶是簪缨离宫后,对那座宫城里的人全无好感,此刻也不由得心软,轻问:“我当初不过举手之劳,值得你如此冒险帮我?”
  焉瞳扬起唇角,第一次在小娘子面前挺直脊背,认真道:“小娘子也许是顺手为之,可奴才自那日之后的命,却是因小娘子而活的。奴才不识得几个字,只知受了恩要图报。奴才没有别的本事,小娘子有令,但请吩咐。”
  簪缨点头,派人送他离开。
  焉瞳离去后,簪缨理了理心神,转头问春堇,“显阳宫最近没有什么动静吗?”
  春堇道:“正要回娘子,昨日崔娘子突然进宫去看望庾皇后。咱们的暗探一直缀在崔家车驾附近,跟随那崔馨回府,暗潜进去,发现崔娘子从袖中取了瓶药出来。”
  簪缨目光一动,正这时,阿芜手捧一张泥金的名刺进得堂来。
  “小娘子,崔府娘子派人送了修好笺帖来。说是,想参加小娘子将在九月初九办的重阳蚕宫宴,当面为从前的不懂事向小娘子赔礼。”
  簪缨接过那张帖子拆开看过,只见上面的措辞情真意切,句句都是崔馨自悔从前的失礼,愿与她重修旧好。
  簪缨看着看着便笑了。
  好一出黄鼠郎给鸡拜年的戏码,崔馨前脚才从庾氏手里领了药出来,后脚便送帖求着要参加蚕宫宴。
  庾氏母子,真不愧是血脉之亲,都上赶着往她手里递刀子。
  “好啊,允了。”簪缨撂下那封书信,淡然吩咐左右,“另,给长公主府、徽郡王妃、楚司空夫人以及京中诸位贵眷下请柬,请夫人们在重阳节那日,一同赴西郊花宴热闹热闹。”
  这样好露脸的机会,却不能叫庾灵鸿白筹谋一回,总要大白于人前才算对得起她啊。
  簪缨眸底光色明灭,胸有成竹地轻捻指腹。
  高蝉处乎轻阴,不知螳螂袭其后
  也。
  唯一可惜的是,小舅舅没在跟前,不能让他亲眼看看那对母子是如何倒台的。
  想起那个正在疆场出生入死的人,簪缨眉眼间的精明之色轻轻褪去,变回柔软稚气的模样。她手托两腮,望着北面的碧空漫然出神。
  也不知小舅舅那边顺不顺利,不知这个月,他的病情还有没有发作过……
  他当日走得太急,簪缨有许多心事和疑问,都还没来得及同小舅舅说。
  -
  中秋之后,荆州谢刺史调麾下精锐一万,陈兵新野,与大司马在涡水西线的北府兵互为援引。
  北府兵进神速,在谯国首胜之后,又西入鹿邑。
  北魏护国大将军惧卫觎攻破鹿邑后,直奔兵略要冲许昌,与南朝荆州军合兵一处,则洛阳危矣。于是几番紧急调兵巩固西线,断不给晋军势如破竹的机会。
  却说这一夜,与青州接壤的睢阳城,守备松懈。
  北朝的守城官吏丁绵在天黑后,照例温上二斤烧酒,舒坦地自斟自饮。
  城中记室官带着一卷文书找到长官时,不出意料看见半醉的丁绵坐在胡床上哼着小曲,不由规劝道:“大人,往日便罢了,如今南北两朝战事激烈,晋军已兵临涡水,还是要警惕一些啊。”
  丁绵却眯着醉眼嗤笑一声:“怕什么,睢阳离鹿邑数百里之遥,又是边州之城,那姓卫的便是打也打不到这里!再者,人人都说南朝有位天生战神,本官就不信他长了翅膀,还能飞过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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