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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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其实每天都在变。
  寒风呼啸着从晋南高原卷过,大雪悄然落下,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大地渐渐覆上一层雪白。这四野之间苍凉平静,仿佛是世间最安宁之处,在这里驻扎的赵军却不以为然。
  在他们的对面有数十万秦军。
  廉颇忧心忡忡地坐在军帐里,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正地上一回战场。赵国已经变了样,至少在他眼里,赵太后去世后,赵王丹就走上了与他期望相反的道路。
  除了优柔寡断之外,他又渐渐与重臣疏远起来,不听谏言。大概是因为当年公子溟的事,他对任何宗族贵老都不信任,而他信任的那些人只会怂恿他盲目自大。
  廉颇知道真正在背后怂恿的是谁,从他进赵国第一天起赵国就没安生过,甚至回了齐国还在操控赵国,但他知道又有什么办法,赵王丹根本不听。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除了那小子!
  一个副将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进了中军大帐,向他抱拳道:“将军,对面的秦军还是没有动静,我们要作何安排?”
  “按兵不动。”廉颇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说话时好像嘴巴都没怎么动。
  副将领了命,却没有走,似乎还有话说。
  廉颇目光如炬:“都什么时候了,有话就说!”
  副将讪讪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给他。
  廉颇以为是秦将的来信,拆开一看,字迹竟然有些娟秀,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第一反应是蔺相如,那混账东西写字十分娘气,看着就恼火,但见信中只写了一句话,他就知道写信的不是蔺相如了。
  信中道:秦质子在赵国,需严密监视。落款是一方亚卿官印。
  廉颇一下想起这人是谁来。那么年轻的一个少女活跃在赵国朝堂,任谁都记忆深刻。但记忆中自赵太后离世就没再见过她,据说是回了封地,但一连三载都未曾见过她入都觐见赵王。倒是两年前,她忽然写了封信给廉颇,让他建议赵王丹要求秦国派质子入赵。
  若是以往,此事是绝不可能的。但那一年风起云涌,秦王身体不好,国内局势不稳,只好与山东各国缓和态度,向好几个国家都派了质子。赵国也不例外,赵王丹发书秦国,秦国也的确派了质子来,是个名叫异人的不受宠的公子。
  廉颇叹息,秦国是早就安排好的,这样一个质子,根本毫无意义,就算现在押到阵前来,对面的秦军也未必会忌惮半分。所以就算严密监视他又有何用?亚卿到底是个女子,又离开邯郸久了,如何了解现今的局势,想到此处,他不禁摇了摇头。
  副将领命出了大帐,他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帐门边朝外张望了一眼,竟有些感慨,才短短三年时间而已,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三年前秦人纵然再骄傲,也断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挥兵东进。
  其实原本不该他身在此处与秦军对阵。秦国原本攻打的是韩国的上党郡,上党郡距离邯郸只有一百五十几里。秦军切断上党郡左右支援,郡守冯亭无力回天,又不愿向秦国投降,一怒之下竟然投靠了赵国,双手将上党郡献给了赵王丹。
  彼时亚卿也给他写过信,让他进谏赵王丹,千万不可接受上党郡,廉颇自己也不同意,然而再三谏言,赵王丹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偏偏齐国还派了使臣来给他撑腰,赵王丹愈发胆大,当即派人接手了上党,又派廉颇领兵四十万赶来支援。
  秦军并没有退缩,大有神挡杀神的架势,赵国敢插手,他们便横兵对决,短短几月,进攻的兵力竟然比之前增加了一倍。
  廉颇便知道不对劲,不是他胆小惧怕秦军,实在是以赵国如今的国力,根本不足以对抗秦国,这四十万将士已经是倾国兵力了。
  大雪飘摇,远处传来忽近忽远的歌谣,廉颇脸色古怪地望出去,荒芜的田埂间一个白袄戴帽的小童坐在黄牛背上优哉游哉地哼着歌慢慢前行。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情势,也不知是不是不知者无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从对峙的两军前骑牛而过。
  “这是什么古怪事?”好几个副将都聚拢而来,视线都落在那道田埂上,忘记了天气的寒冷。
  一个道:“这孩子是从天而降的吗?”
  另一个道:“听到他的歌没?他在唱天女现世,那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天神派来拯救上党的?”
  “闭嘴!”廉颇狠狠剜了几人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众人不敢多言,那先前送信给他的副将却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将军,您还记得当年深得太后宠信的亚卿桓泽吗?这两年时常有人传她身上有奇遇呢。”
  廉颇自然记得,刚才还看了她的信,板着脸问:“什么奇遇?”
  “据说原本她死过一回,醒来后性情大异,获天女赐书,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呢。”
  廉颇火气更大了,铿然拔出腰边长剑:“你我军人,竟然说这种神鬼之言,是要扰乱军心吗?”
  武将连忙跪地:“不敢,末将只是听到这孩子唱到天女,才想起来了罢了……”
  “哼!”廉颇收剑入鞘,转身入帐。
  前线的暗潮汹涌在邯郸城中一点也感觉不到。
  赵王丹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现在的他只关心上党郡能不能顺利拿到手。
  一个宫人进来禀告他长安君求见,尚未告退,赵重骄便进了殿来。
  赵王丹收起思绪,冲他笑了笑:“重骄怎么来了?”
  赵重骄长高了许多,面容也没了当年的女相,立在殿门边草草见了个礼:“我想请王兄准许我去上党支援。”
  “这怎么行!”赵王丹当即回绝:“你从未上过战场,如何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何况有廉将军在,不需要你相助。”
  “我看未必,上党郡的情形并不好,王兄何必自欺欺人。”赵重骄移开视线不看他:“我虽没上过战场,武艺却从未荒废过,去阵前杀几个秦人,说起来也算为国出了些力,对母后也有交代。”
  “你既然说到母后就更不必提了。”赵王丹背过身去,当年答应了母后要照顾好他,岂能让他去那杀人不眨眼的地方拼命。
  赵重骄等了半天不见他有回心转意的意思,气闷地拂袖出了宫。
  迎面有人骑着快马送信入宫,扬起的尘土卷了赵重骄一脸,他恨恨地转头瞪了一眼才登车回府。
  信很快交到内侍手上,但内侍却没有将之送去给赵王丹。
  这封信几日后出现在齐国的相国府。
  大雪压弯了院中的树枝,童子闲的无事在树下堆了个雪人,回头看看书房,相国竟没有像先前那般坐在案后埋头忙碌,反而站在门边看着他发呆,身上厚重的朝服齐齐整整,长袖遮掩的手指间露出一截写了字的布帛。
  童子以为自己偷懒被发现了,不敢再玩,行了个礼便匆匆跑了。
  公西吾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布帛展开又看了一遍,里面写着献给赵王丹的对秦策略,最后盖着亚卿印。
  虽然赵王丹就算看了也未必就会照做,但此时这信在自己手上,公西吾还是觉得庆幸,因为一旦赵王丹采纳,他的计划必然会受阻。
  她离开了三年,三年间行踪不定,往往是刚刚发现她的踪迹,她便又去了别的地方,足迹遍布列国,不知在忙些什么。而最近两年关于她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一条传的最广也最玄乎——据说鬼谷弟子桓泽死了一次,苏醒后获天女赐天书十卷,故而有了逆天改命、助国兴昌之能。自此她更名易姜,游走列国。
  以公西吾对她的了解,自然不相信这种传言,他觉得任何传言都有源头,而源头的目的就是传言产生的原因。她更名易姜,又传出这样的言论,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呢?
  这三年间她从不露面,但每次只要与赵国有关的事都会现身提出对策。公西吾越来越不明白她,她明明已经离开赵国,却又领着赵亚卿的头衔继续为赵国政事操心;明明看着像在回避他,却又处处针对他铺展的计划。或许她依然没有放弃赵国,仍然信守着对赵太后的承诺。
  只是究竟要怎样她才肯现身?
  “先生,”聃亏从廊下走过来,抱拳道:“赵使求见。”
  公西吾摇了一下头:“不见。”
  “他们是来请齐国出兵支援上党的。”
  “那就更不能见了。”公西吾将布帛仔细叠好,纳入怀中:“就说我还在劝齐王,让他宽心。”
  聃亏领命,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又有桓泽先生的消息了。”
  公西吾看他一眼:“她现在叫易姜。”
  “……那就是易姜先生的消息。”
  “在何处?”
  “一说在魏国,一说在韩国。”
  公西吾皱眉:“那与没说有什么分别?”
  聃亏呐呐,告辞退下。
  公西吾却又叫住了他:“还是派人去看一看好了。”
  聃亏小心地问:“是去魏国还是韩国?”
  “都派。”
  “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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