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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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西吾这些年常年在外行走,齐王建并不多加管束,但后胜等人难免会揪住不放。眼下易姜已经大好,他便准备归齐,只是大雪停后,附近的山头都被积雪遮掩住了,道路难行,只能再耽搁一段时日。
  聃亏偶尔会出趟门,看一看周遭情形,为公西吾打听一下咸阳城中的消息。今日回来的比较晚,居然还带来了一个人。
  原本易姜安排的应急之策就是为了防止被困宫中或者暗遭毒手,不过事后必然也是麻烦众多。东郭淮依照计划去城门边接应她,却没等到人,只好出城来找,终日徘徊,还要防着子楚的人发现自己,希望已经渐渐渺茫,就遇到了聃亏。
  聃亏将他带回了宅邸,见易姜安然无恙,东郭淮这才放心。
  之前大夫叮嘱病人不易移动,现在易姜已经醒了,便不能再继续住在小厅里了。
  公西吾自然不好意思让她住去自己房中,但要是让她单独住一间,未免又显得故作推拒,一时没有办法,便暂时没开口。
  早上无忧想要来找易姜,被公西吾提回书房读书去了。易姜闲来无事,吃了早饭便去院中走动,想要早些恢复身体。
  院中的积雪被清扫干净了,树木枝头还挑着一层雪白,在阳光下融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易姜穿了件重锦绣衣,玄底镶红,上面绣着大片大片张扬的花纹,衣料厚重,恰好遮住人的苍白瘦弱。沿着走廊走了一小段路,撞见少鸠从斜对面的房内出来,裴渊跟在她身后,一手挟了她腰,一手带上门,自然而然。
  易姜愣了片刻,侧身站去廊柱下,待二人说着话到了跟前,忽然闪出来,板着脸道:“好啊,不动声响地就成了婚,竟然都不通知我。”
  少鸠蓦地落了个红脸,“啪”一下拍开裴渊的手:“这有什么好说的。”
  裴渊吃痛,瞪着她鼓了一下腮,转头对易姜道:“原本是要告知先生的,可我们成婚之时秦国正准备攻赵呢,便没有打扰您。”
  易姜其实也发现了些端倪,少鸠的长发散在脑后束成一束,温婉贤良的模样,分明就是已经嫁做人妇的架势。
  “这是好事,你们二人也不容易,从小一起长大,到如今才在一起。”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又摸了摸腰边,连个饰物也没有,讪笑道:“可惜无法给你们贺礼了。”
  少鸠撇撇嘴:“算了吧,要什么贺礼,嫁给他有什么好庆贺的。”
  裴渊又想鼓腮帮子,听到身后传来公西吾的声音,立时收起情绪。
  “贺礼早备好了。”公西吾宽大的深衣雪白一片,只在衣摆上绣了一支瘦竹,脚下行走时带起衣摆拂动,便如同枝叶随风摆舞,姿容便也似沾染上了几分随性。
  他走到易姜跟前,将搭在胳膊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从袖中取了一支彩漆木盒,转头递给裴渊:“这是我们的贺礼,二位千万不要推辞。”
  裴渊哪能不推辞,连连摆手,少鸠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玉佩,一块刻了裴渊的名字,另一块刻了少鸠的名字,皆用韩国文字所刻,虽算不上特别精致,但贵在有心。
  少鸠朝他看了看:“好歹你们儿子是我接生的,收你们夫妻一份礼也是应该的。”
  易姜被她这话弄得有些不自然,公西吾却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玉上刻了你们的名字,若是不收,我们也送不了旁人。”
  裴渊听了这话才终于收下,向他再三道谢。
  少鸠扯了他一把,将他拽走了。
  公西吾目送二人离开,转头扶住易姜胳膊:“师妹随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为我解答。”
  易姜不明所以,先前那点不自然顷刻被打散,跟着他前行。
  无忧还在书房里乖乖读书,公西吾怕打扰他,带着易姜去了自己房中,扶她在案后坐了,在案头那堆竹简的最下方抽出一只锦袋递到她跟前。
  “师妹还记得这个么?”
  易姜打开锦带,里面是一卷竹简,展开看了看,大为惊讶,这竟然是她初来乍到时用来记日记的那卷竹简。她记得当时跑出齐国时,已经当着他的面丢进淄水里去了。
  “你居然叫人捞了上来?”
  “嗯,原本我已不打算弄清这疑惑,但那日听你说你的坚持我未必了解,料想与你的世界有很大关联,这竹简上的文字我看不明白,是不是也是你世界里的?”
  易姜低头看着竹简,因为泡过水,许多字已经模糊,但大多还能辨认。
  “的确,这来自我的世界。”
  公西吾不自觉朝她接近了一些:“你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是否有关联?”
  易姜抽了支毛笔,在一块木牍上写了篆体字,又写出它对应的简体字。“这两个字的演变,间隔了两千多年。再过两千多年,现在的世界就会变成我的世界。”
  “……”公西吾眼中倏然变化。
  直到现在,他才彻底解开心中的疑惑。有一条河,每一段水域就是一个季节,河里的鱼只要顺着这条河向前游,就会经历春夏秋冬四季,但鱼只能向前游而无法回头。可是有一天,有条鱼随着河流漂流到夏季时,忽然倒退回了春季的水域……
  原来那条鱼就是她,河流代表的是时间,她从未来的时间倒退回了现在?
  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情,他的面前竟然坐着两千年后的人。
  易姜看着他的神情:“不可思议是不是?”
  公西吾将竹简卷起,仔细收入锦袋,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你的世界与这里有哪些不同?”
  “太多了,我的世界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行为都必须要控制在法制允许的范围内,这个法制与现在的法家思想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更为合理,刑罚也更为人道。只允许一夫一妻,男人不能再三妻四妾,监控他人属于犯法,强迫他人更是犯法,没有帝王,追求民主……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环境比起这里可差多了,天没这么蓝,也见不到这里的许多动物植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段,易姜骤然停下:“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公西吾神情很认真:“我尽量。”
  易姜点头,说出这些事情其实对她而言是件轻松的事,这事也就只有他听了不会断然否决,也不会将她当做个怪物看待。
  “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观念也会深植人心,所以我才这般坚持。我的观念很有可能会推翻你之前的认知,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理解这些。”她之前想的是避开他,却没想过要去改变他。
  寒风从门外卷进来,屋内没有炭火,愈渐寒冷,公西吾将她的双手拢入掌心搓了搓,双眼看来,一寸秋波,千斛明珠也暗淡了下去,“因为爱你。”
  易姜怔怔得看着他,脸白的近乎透明,双眼便愈发黑白分明,从其中卷出几分茫然和震惊来。
  公西吾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她微微张着的双唇,未曾思索便已低下头,轻轻地触上去,又柔柔地拂过,酥酥的麻痒仿佛钻进了心里,他托着她的腰,唇上渐渐用了力,待到退开,彼此都是气喘吁吁。
  易姜唇上火热,料想原本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红艳欲滴,不愿被他发现,埋头在他怀里。
  到了晚上,公西吾设了宴席,招待这些时日一直被他疏忽了的宾客。
  冷风骤息,炭火融融,很多年没有这样安然的时刻。裴渊与少鸠刚刚落座,聃亏和东郭淮也被请了进来。
  易姜抱着无忧坐在席间,顺嘴问了一句息嫦的事,东郭淮说嬴政已经将人送出了秦国,她才安心。
  公西吾与她坐在一处,虽然神色平淡,一直招呼在座的列位,与她之间若有若无的亲昵还是看的出来。
  少鸠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心中有底,只当不知。
  她也经历过许多事了,看事与以往也大不相同。和裴渊在一起后她总回想过去,有时会后怕,倘若当初裴渊没去韩国找她,他们会不会生死两处,一辈子也不知道对方的心意?
  从自己身上的经历再去看别人,那份酸楚自己尝过,也就不希望别人也去尝一遍。
  宴席结束,易姜回到小厅,自己的床榻已经被收拾了,她疑惑地走出门去,恰好撞上少鸠。
  “哦,我将你的床榻收起来了,许久没伺候你这个主公,今日难得勤快些,不用夸我。”
  易姜目瞪口呆,她已经施施然回房去了。
  裴渊今日与公西吾席间相谈尽欢,正在房中高兴,一时又有些怅惘,对刚刚进房的少鸠道:“唉,也不知公西先生要如何才能使咱们这位主公回心转意啊。”
  少鸠白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就是了,你那位公西先生可没你这么笨。”
  裴渊原本有些恼怒,习惯性地要顶几句嘴,但一回味她是拿自己跟公西吾比较,被骂笨也无所谓了,便高高兴兴躺床上去了。
  无忧近来刚刚开始分房睡,不太习惯,公西吾在他房中哄了半天,直到他睡着才出门回房,特地绕道去了小厅,就见易姜站在那里。
  她似乎有些尴尬,一见到他便避开了眼神。
  公西吾朝小厅内看了一眼,炭盆被移走了,屏风也被移走了,床榻上空无一物。他心中便有数了,牵起她手道:“走吧。”
  易姜愈发尴尬,站在这里仿佛是等着他来领的一样。
  公西吾一副老模样,不急不缓,平平静静,洗漱完先去了床上。
  易姜这才没了尴尬,洗漱完去床边,哪知刚坐下就被他拽住手臂一扯,躺倒在他怀里。
  他也没有其他举动,只搂着她,呼吸时微微带出席间残余的酒气。
  易姜想起席间聃亏数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其实猜到了几分,低声道:“师兄这次为了救我,想必费了不少心血,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你的计划。”
  公西吾的双臂收紧了一些:“计划可以再重新来,你不在了却没机会挽回了。”
  易姜心头微暖:“我之前总觉得揣着一个宏伟目标在心中的人有些不切实际,可仔细想想,正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你这样的人一个一个出现,才造就了后来我的世界。”
  公西吾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腰肢,顿了顿道:“既然这里于你而言是过去,想必你知道结果,这里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易姜摇头:“原本我就是忽然造访,对这里的历史也只知道一些皮毛,何况这里的实际情形与我所知的历史有许多不同,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我都无法断定。”
  “那在你的世界,最后统一天下的是哪个国家?”
  “秦国。”
  公西吾毫不意外:“果然。其实眼下看来,依旧是秦国最有优势。秦齐虽然渐趋平衡,然秦国制度优于列国,必有后劲,时间久了,齐国的弊端就会显露。”
  易姜倏然沉默,许久才道:“到了那时,你就会成为一统的绊脚石。”其实他早已是秦国的绊脚石,所以昭襄王才愿意任用自己去对付他。
  公西吾口中似乎发出了一声笑:“那我就亲手把这块绊脚石移去。”
  “……”易姜转过脸正对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但仔细一想,这的确又是他会做的事。
  “不用担心。”公西吾察觉出她的情绪来,手抚上她的脸,微凉滑腻的触觉在掌中越来越清晰,忍不住索取更多。只是思及她刚刚康复,不敢放纵,最终也只是小心轻柔地吻了吻她,将她抱紧在怀里,吐着散不去的酒气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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