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五浮 116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那是一条在青山间绵延的江。
  雨季江水汹涌崩腾, 但在两岸逼仄青山映衬下,它只是条浑浊的细流。
  像老人流下的鼻涕,透着腐朽和腥臭。
  这是普通对闽江的第一印象, 但这一印象并非源于闽江本身,而是因为在闽江周边的一些建筑。
  抬头望去, 你能看到横贯天际的电网和高耸入云的水泥外墙,而当你走到它面前时, 唯一的想法只有敬畏。
  这就是闽江第一监狱,关押着全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重刑犯, 他们中大部分人, 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不过,闫贵球和那些人不太一样,因为他很幸运,他属于剩下的百分之五。
  他是个小偷,准确来说是惯偷, 出入拘留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被关进闽江第一监狱还是头一遭。
  老实讲他技术不错, 偷东西也从不贪心,这次被抓纯属时运不济, 当时他为躲避临时回家的主人,灵机一动跳到空调外机上, 却一不小心从五楼摔下, 所幸只断了条腿。
  可法官大概是觉得这都摔不死他, 干脆给他判了个最高刑期, 让他好好在监狱里“养伤”。
  今天是闫贵球在第一监狱的第350天服刑生涯,也就是说,还有一周不到,他就会被刑满释放。
  大概是太兴奋,中午时他吃的有些多,午睡没有睡着,下午放风时,他拖着那条不太好的腿在操场上遛弯。
  整座监狱最凶悍的刺头在东北角双杠边,第二难搞的黑老大在西南角墙根,闫贵球只看了一眼,就确定好自己遛弯的路线。像他这种级别的犯人,放风必须低调谨慎,像黑老鼠一样不惹人注意最好。
  大概就在他走到第10分钟的时候,东北角上出现一点骚动。
  两位狱警出现在东北角双杠边,像在和刺头说什么话。
  闫贵球看了一会儿,就像反方向走去。
  他低着头,腿抽疼了下,再抬头时,他突然意识到,西南角墙根好像少了什么人。
  黑老大不见了……
  想到这里,闫贵球猛地回头,只见东北角的双杠边竟然一样空空如也。
  闫贵球总觉得不妙,两位大佬同时被无缘无故带走,可不是什么好事,就在这时,闫贵球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制服笔挺,目光冷峻。
  是他从未见过的面孔。
  ……
  人越多,有时就越安静。
  地铁车厢里都是人,上班族和放学的学生们挤在一起,空气里散发着鸡蛋仔、皮革和树脂座椅的特有味道,气味混杂,闷热不堪。
  车厢里像刚被什么重磅新闻碾压过,一片死寂,无人说话,每个人都低头在看手机。
  壁挂电视声音被调的极低,因此在车厢里,就只能听见车轮碾压铁轨的压抑声音。
  穿枫景校服的女孩被一群上班族挤在最角落,她向车门和座位的夹角间又缩了缩。
  虽然一起上的地铁,但她的同学都离她很远,毕竟没有人愿意和一位“犯过事”的学生一起上下学。
  女孩的脸贴在未开启的车门上,车窗外是漆黑的地铁隧道,她闭目浅眠,黑色短发削得极薄,看上去更像个清冷的少年人,然而她确实是个女孩。
  沉默和压抑依旧在继续。
  地铁行过一段暗无天日的隧道,两旁终于出现闪亮的广告牌,女孩白玉似的脸庞被打上各种颜色。
  或许是因为出现亮光,也或许是因为列车终于停下,交换上下的人流为闷热的地铁车厢带来一丝流动空气。
  安静许久的车厢再次骚动起来。
  骚动没有任何缘由,只来自于每一个不安的人。
  被夹在过道里的高中生开始交谈,她们压低声音,互相交换手机屏幕中的信息,切切私语。
  你甚至不用去听,光看那样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如果真让你投票,你会选什么地方?”扎马尾辫的女高中生终于把微博刷完,她拉着扶手,问身边的另一人。
  “我靠你小声点,而且你这么这样,自己不说先问我。”
  “我就问问你嘛,那我觉得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弃权。”伴随逐渐嘈杂的车厢氛围,女生音量逐渐放大,“如果人人都弃权就好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你不投票,就把选择权交到变态手上了,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就听吗,你还真想投票吗,你做了选择就是间接杀人,没有人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命。”女学生音量再次放大,慷慨激昂道。
  像有人给嘈杂的车厢氛围拉了记手刹,周遭霎时安静。
  周围乘客假装在忙自己事情,却似乎都在偷瞥那位发言的姑娘。或许是感受到周围人的注意,女学生更加有勇气,她继续着的宣讲:“这就是一个道德游戏,他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这根本无解,既然无解,那我们什么都不做就不犯错,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闷热而压抑的地铁空间内,女学生的话掷地有声。
  地铁里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生出这样那样的想法,但却没有人会在地铁上和一个小姑娘讨论道德已经法律,因为这件事本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所以会反驳小姑娘的,也只有小姑娘,充满意气、非常锐利的小姑娘。
  下一刻,座位与车门夹角里有人开口。
  她说:“这不对。”
  声音平淡却清凉,乘客们下意识循声望去,却只看到一个被压在角落的瘦削姑娘。
  姑娘头发很短,眼珠是琥珀颜色,微微眯起眼和挑起唇角时,你只觉得她在笑,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被点名批评的马尾辫女孩抿起唇,像收到莫大侮辱:“方艾子!”
  “哎,是我。”方艾子边说边站直身体,把懒洋洋缀在臂弯的背包重新背好。
  马尾辫女生打了个激灵,仿佛觉得这里有阴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于是混合了下,冷冷道:“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说你不对。”方艾子重复道。
  “我怎么不对了。”
  “你没资格。”
  “你凭什么说我没资格!”马尾辫女生还是生气了,“每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自由,你凭什么就不让我说话!”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让别人停下来,听一听他说的话资格。”方艾子顿了顿,平和道,“起码你没有。”
  “说的你好像就有似的,进过少管所的不良少女你算什么东西啊!”
  “我当然没有。”小女生式的吵架令方艾子感到无趣,她说,“但我认为,如果她做了选择,那就是她的选择,你不能因为这件事不符合你的心意,就指责别人间接杀人。”方艾子顿了顿,说,“杀人,是很重的罪名。”
  “你这么有道理,那你说现在情况我们该怎么办!”马尾辫女孩咬咬牙,又问。
  广播叮咚作响,列车即将进站提示音响起,像敲在所有沉闷而压抑心头。
  所有人再次看向那位姑娘,然而这次,他们不再是八卦和好奇,他们真的想从那张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话。
  然而他们失望了。
  女孩敛眉沉思,最后她摇了摇头,陈恳地说:“我不知道。”
  “你还不是不知道!”马尾辫姑娘挑眉斥道。
  方艾子没有再说什么。
  想得到解答的愿望落空,乘客们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闷而难过。
  他们只是普通人。
  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有普通的亲人、好友、师长,他们与这个城市或者那个城市又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普通牵挂,因此,他们甚至不如一个意志坚定的高中女生,在必须做出决定时,他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难以抉择的困境折磨着每个人,空气再次凝滞,车窗两边却终于亮了起了。
  列车停下、护栏打开、车门打开,短发女生背着书包,跟随沉闷的人流缓缓步行下车。
  但忽然间,她像想到什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她只是仰望着陈旧地铁车站上的陈旧灯具,说:“但我想,总有人会知道,应该怎么办。”
  女孩声音清澈如水,在不甚明亮的地下空间里,电视屏幕徐徐亮起。
  永川卫视女主播静坐主播台前,从一个老式的牛皮纸信封里,缓缓抽出一张带宏景市局抬头的普通信纸。
  她低头看了眼信纸,再抬头,朱唇轻启,平静道:“您好,展信佳。”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