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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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二人吃完了饭,庄太太去忙,庄鸣一头扎进书房,拆开厚厚的那封信仔细品读,这一看庄鸣脸色越来越严肃,将信件看完他连忙又将第二封信拆开。
  这封信很正常,里面全是一些亲戚间的正常问候,只是这字迹——庄鸣唇角上翘。
  他年少时在孟府跟着舅舅念书,学写字儿自然下意识的就学孟庭义的,不单单是他,孟家兄弟包括后来的孟蝶一辈,都学过孟庭义的字儿。
  孟庭义的字儿有个特点,比如这个庭字里面的廴字,最后一笔捺,正常写法要么是向下要么是略横着的,孟庭义不然,他写捺的时候,经常尾部上翘一点点,不熟的人看不出,熟悉的人则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这个习惯孟家人人知道人人会写,庄鸣作为亲外甥那也是会的。
  将薄薄的那封书信放入专门装家书的匣子中,庄鸣又将厚厚的那封信铺开,研墨润笔沾墨,庄鸣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提笔将厚厚那封信中所写的重点,分段抄在其余的纸张上,偶尔还有改动两笔,粗粗一看好似草稿。
  仔细端详就能发现,这一次庄鸣的字迹与他平时的字迹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
  一直忙到半夜庄鸣才彻底抄写完毕,将厚厚的那封信重新整理好读了一遍,确定每一张纸都在手中,庄鸣毫不犹豫将其投入空置的炭盆中,用烛火点燃。
  不消片刻,厚厚的信转眼化为灰烬。庄鸣长出了一口气,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书桌,将今天写的“草稿”单独放在一个匣子中,这才去睡觉。
  白天庄鸣努力在礼部学习礼仪,晚上回家就看草稿不时的在上面书写。
  时间飞逝殿试眨眼而到。天还没亮庄鸣就换好礼部准备的衣服前往礼部集合,他这会儿倒是不太紧张。
  有啥紧张的呢,本届癸未科一共入取二百九十名,他排到二百八十二名,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到前几名的身上,他只要随大流不出错就行。
  有那紧张的功夫,他还不如把侄女写给他的要点重新在心中默默背诵一遍呢。
  跟着礼部官员进宫,进入大殿,三叩九拜,庄鸣只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起来吧。”
  庄鸣继续随大流起身,到自己答卷的位置上坐好,直到此时,庄鸣才开始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天保佑,侄女儿可一定要押对题啊。
  展开题目一看,提到嗓子眼的心啪嗒一下落回原处,嘿嘿嘿嘿,侄女儿押题押的准,仔细想想,哪个当皇帝的不想国富民强呢?所有的题归根结底,都围绕着这四个字展开。
  长出了一口气,庄鸣开始奋笔疾书,先打草稿,润色之后在抄到答题卷上。
  皇帝看着答题的新科进士们,点点头,脸上带了些志得意满,从他登基开始起,他就格外注意教化一事,各省各府直到县,都设有学校,几年下来,现在每年科考的人数都在递增。
  看了一圈进新科进士们,皇帝这才同诸位大臣一起,开始商议国事,每一天各省各府京里京外都会有很多事情发生,最终这些事都要汇集到京师,汇集到皇帝的手中,按照轻重缓急,皇帝与大臣们开始一一做出批示。
  很快天交午时,答题时间到,无论写完没写完都必须交卷。交了,大不了名次靠后成为同进士,不交,呵呵呵呵,你这功名怕是不想要了。
  庄鸣从容交卷,然后他们一行就被领去到偏殿去吃饭等候。
  这边皇帝也与朝臣们一起吃了饭,这个空档太监们开始为卷纸糊名,原本殿试是不糊名的,前朝后期党争严重学阀林立,为了一甲前三每一次都吵了又吵,最终不得不选择糊名,本朝太祖从开科取士那一天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太监们糊名结束,皇帝和众大臣正好吃完饭阅卷,通常阅卷的是四位阁老自己六部尚书加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
  一共有将近三百份试卷,幸亏一份也就在两千字左右,大家一起动手又都是熟手,看卷的速度倒也飞快。
  很快十份上佳的试卷被送到皇帝的案头,皇帝展开一一观看连连点头,这届进士倒是不错,各个言之有物没有泛泛之谈。
  先把自己最喜欢的一篇挑出来,然后根据大臣们推荐的名次,安排好相应的名次,除非文章他特别不喜欢,否则他不会轻易驳了肱骨重臣们的面子。
  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完,皇帝满心轻松:“这一届科考的人,原本还担心多是些滥竽充数之辈,没想到竟然都是有才学的,看来他们这一科竞争格外激烈。”
  首辅乔万鸣道:“如今四海升平连年风调雨顺,百姓们家有余粮,各地学校充足,念书者众多,有才学之士自然也就多起来了。”
  这话皇帝爱听:“众卿家挑出来的都是个中翘楚。”说完话锋一转:“其余试卷中可还有出挑的么?”
  这句问询也算是惯例,有些进士文笔一般观点却很新奇,这种入不得前十,皇帝看不到又比较可惜,故此每次科考皇帝都会问一嘴。
  首辅摇摇头,将近三百试卷,他也不是每一篇都看过的,分到他手中的试卷已经出了两个前十,观点新奇的属实没有。
  刑部尚书裴济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道:“启奏陛下,臣这里倒有一篇文章,文笔行文皆是一般,唯独观点未曾见过。”
  “哦?”皇帝来了兴趣:“拿来朕看。”
  裴济桓立刻将一篇试卷上呈,林楚接过呈给皇帝。
  皇帝展开看了几行,瞬间就乐了:“文笔行文皆是一般?看来裴卿是很欣赏此人了。”
  裴济桓十分光棍,直接大方承认:“陛下圣明。”
  “你呈上去的试卷文笔很差?”礼部尚书叶思衡好奇道。
  裴济桓一笑:“压根就没有文笔。”
  周边几位大人嘴角齐齐一抽,没有文笔?这到底是怎么考上的进士?难道真的是观念奇佳?众人顿时好奇不已。
  阅卷的皇帝渐渐收敛了脸上调侃的笑意变得愈发严肃,一篇文章看完垂下眼眸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撕开糊名:“宣庄鸣。”
  众大臣一顿,竟然直接叫来问话。
  庄鸣从等候的偏殿重新来来到文华殿,三拜九叩:“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你这篇文章中写想富国可行商,你认为商能富国?曾有赵国便大肆行商,最终国土面积狭小,还经常被外族侵略以至于年年向外赔款,连皇帝都被敌国虏去了,可见商之一道是动摇国本之物。”
  庄鸣稳了稳如雷的心跳,告诫着自己不慌不慌,侄女儿押题押中了,陛下问什么她也押中了,陛下现在问的他事先练过,知道怎么答。
  在心中略略安慰自己一番,在外人眼中就是他在思考怎么回答。
  庄鸣:“启奏陛下,微臣说的行商与赵国鼓吹的行商完全不同,赵国行商,商人皆以赚钱为目标,倒买倒卖以此牟利实属国之蛀虫。微臣说的行商富国绝非如此,微臣说的行商以互通有无为根本,丰富百姓的物资为基调。”
  庄鸣:“哦?互通有无丰富物资,具体说说。”
  庄鸣重新叩头:“是,臣本商户……”
  他第一句话刚说完,大殿里不少人就蹙起眉头,包括皇帝。
  本朝不限制商户子科考,但是很多潜规则其实还是存在的,与商户联姻都会被人耻笑,何况商户子?
  纵然能金榜题名,将来的前程也是非常有限的,很难得到朝廷重用,想要彻底改换门庭,总要等到儿子辈才不会受到隐形的歧视。
  庄鸣不知道皇帝和朝臣们的反应,他牢记孟蝶的话,孟蝶告诉他,他商户子的身份根本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说出,今日殿前奏对若是答得好,皇帝满意,他还能得个君子坦荡的好名声。
  想着孟蝶殷殷嘱咐,庄鸣答的顺畅:“……幼时随父祖行商偶到一处,天降甘霖后遍地山珍,无论是否当地住户皆可随意采食,父祖当时用银钱购买村民吃不完的山珍将其运往江浙一带,那里人未曾尝过如此美味争相购买。”
  “微臣私以为,将一地盛产之物运往不产之地,是为互通有无丰富百姓物资,如此盛产之地能多得银钱富民,不产之处也能得到新鲜物件生活会更加丰富。”
  不知不觉中皇帝蹙起的眉头渐渐展平,脸上神色昧暗不明,一时间让人猜不到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众位大人同样垂眸沉思,庄鸣说的观念并不算多新奇,但是很多人没想到也是真的,从很早以前商就与钱挂钩,行商就是为了赚钱,这是根深蒂固的观念。
  全然忘了实际上商从交易来,最原始的交易正是以物易物互通有无。去掉那一层包裹着的铜臭外壳,内里的商道并没有那么不堪。
  庄鸣不敢抬头,跪得规规矩矩,只靴子中的脚趾不安的动了动。
  “将一地盛产之物运往不产之地,可是从天之道,损有余而不足悟出?”
  皇帝话音一落,庄鸣脑海中就上演了鞭炮齐鸣,他现在除了服气就是服气,侄女儿她又又又押对了。
  庄鸣不懂,本朝因为前朝儒家书生误国,故此从太祖建国始就没有独尊儒家一说,治百姓用的是彻彻底底的法家;官员们各司其职则用的是道家的大道无为道法自然;忠君爱国君权神授,这是儒家的思想。
  对于太祖来说,谁家的思想主张不重要,利国利民就行,如此大易朝这些年又有了当年诸子百家盛行的姿态,各种学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当今皇帝奉行太祖皇帝的政策,也没听说他亲哪一家,庄鸣不懂皇帝为什么这么问,但是没关系,他有答案。
  “启奏陛下,微臣并非从道德经中所悟,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损是抑制的意思,不另其某物过于旺盛,微臣说的商之道,首要之点为某地某物繁盛,只有繁盛有多余才能运往别处与损有余完全不同。”
  “微臣读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将一地盛产之物运往不产之地是为变通,微臣从易经所悟。”
  庄鸣话音一落。“稳了”这两个字几乎出现在了每一位重臣的心中,这名新科进士只要后续不太离谱,他这辈子的官途算是稳了。
  “好,好一个变则通,通则久。”皇帝连连点头:“先下去吧。”低头看了一下,皇帝将庄鸣这次殿试的名次从二百七十八名改到了一百零二名。
  癸未科,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
  二甲共九十九名,赐进士出身。
  剩余的一百九十六名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庄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个会试的二百八十二名,妥妥的同进士预备役,竟然进入了二甲,虽然是最后一名,那也是二甲啊!
  侄女儿说的果然是对的,她说陛下若是满意他的殿前奏对,必然会赐他进士出身,果是如此,侄女儿真真是料事如神。
  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街风光至极,紧接着就是琼林宴。
  为了表示帝王爱才礼贤下士这一美好的品质,琼林宴和会武宴都在宫中御花园举行。
  皇帝只在宴会开始之初略坐了坐就离开了,有他在新科进士们可放不开。
  皇帝一走,新科进士们瞬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或谈文论道或欣赏美景,或闲话家常拉进关系。
  庄鸣因为单独被叫去文华殿一次格外引人注目,好几名进士围着他拉关系,旁敲侧击的想知道文华殿中发生的一切。
  殊不知琼林宴中发生的一切,皇帝全部知晓。
  昨儿下午下了一场雨,太后贪看雨下杏花的美景有些着凉,皇帝和皇后这会儿都在慈宁宫陪着。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后率先问:“今儿琼林宴,那帮新科进士们怎么样?”
  林楚:“启禀太后,他们做了不少诗,都夸御花园中的景美花更美。”
  知道太后不爱诗词,皇帝没问具体随口问道:“那个庄鸣,他怎么样?”
  林楚一顿:“陛下,他那诗文您还不清楚么。”
  皇帝一听就笑了:“也是。”
  皇后看太后似有兴趣:“听陛下的口气,这庄鸣诗文似乎一般?陛下又能记得此人,可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皇帝点点头:“他的文笔行文普普而已,唯独观点犀利又新奇,认为行商可富国。”
  太后:“他怎么会想到这一点?”
  “母后,他乃商户子。”皇帝立刻就将庄鸣在文华殿说的给太后复述了一遍。
  太后点点头:“听着倒是有几分道理。”
  皇帝:“儿子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太后:“他自幼跟随父祖跑商,想来家中也是想让他行商的,怎么读起书来了?”
  皇帝立刻看向林楚,他不信这个问题今天其他的进士不好奇。
  林楚:“太后娘娘,庄进士说他舅舅是读书人。”
  太后一笑:“外甥像舅,倒也正常。”
  皇帝也笑了笑,转头又看向林楚:“你今儿说话倒是矜持起来了,往日里问你一句你能说十句,今儿怎么问一句答一句?”
  林楚无语凝噎。
  皇后噗哧就笑了,太后也笑着看向林楚:“你这个老货,这个庄进士家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太后英明。”林楚当即把庄鸣在琼林宴中说的话学了一遍:“宴会中也有人问庄鸣为何读书,庄鸣说他的亲娘舅乃是庚戌年二甲传胪,他大表兄是辛未科一甲状元孟长生。”
  二甲传胪是谁,若非此人现在为当朝重臣,很多新科进士们是记不住名字的,庄鸣又不好直呼舅舅名讳,故此他介绍的时候又把孟长生拉了出来,一甲状元没有哪个读书人会不记得。又是他的同辈,他可以直呼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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